一

“唧唧、唧唧……”廊下一声声小燕子的呢喃，惊醒了一夜清梦。翻个身，我慵懒的躺在床上，微曦的早晨，影影绰绰看得见窗外，一棵是柏树，另一棵还是柏树。    
       瓦屋、柴房，姑妈，碎花布帘，一些记忆，随着我慢慢张开眼，渐渐苏醒。六岁那年的冬天，天空飘着雪花，弟弟吃着水果糖，馋的我忍不住抢着要糖吃，招来母亲一顿打骂。站在楼房的走道上，我透过满眼的泪水，看着楼下厚厚的白雪，很想知道那洁白的雪花也甜吗？
      大年初三是我最盼望的日子，可以去姑妈这里吃上香喷喷的饺子，馅有瘦肉和韭菜，一碗20个，很饱很满足。姑妈村里两个小伙伴，金昔与何夕，对于平时很少有同伴的我，让人快乐异常，无法用言语诉说那时开心的感觉。
     记忆中母亲几乎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，为引起母亲的注意，我拼命学习，是父亲单位院子里唯一一个考上县城重点一中的，那年，母亲对我笑了，唯一的，我仍然欣喜若狂，以为从此等来了母亲的慈爱和赞许。之后，也只是昙花一现。
     很是享受高中住校生活，再也不用无休止容忍弟弟的无理取闹，再也不用担心母亲突如其来的谩骂，更为高兴的是金昔与何夕的到来——我们三个人分在同班，那是我最为开心的时期。
      快乐的时光迅速的流逝，如指尖的阳光，无法抓住。一个暑假的午后，我偶然听到父母的谈话，才恍然明白，为什么我叫招娣，为什么我永远做的都是错的？为什么看不见母亲的笑颜？……瞬间都有了答案。真相，总是压垮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。  
     木然坐在校园池塘边，炎热的夏天，我感受最寒冷的亲情。原来“姑妈”就是我的亲生妈妈，在短暂的虚无与空洞后，第一次感到人世间最温馨的亲情，居然让人如此的疼痛，如此的绝望。不知什么时候，何夕坐在我的身旁，无声无息挨着我。我微微的靠在她消瘦却温软的背上，周围的空气仿佛找到一丝缺口，缓缓地流动起来。我慢慢的闭上眼睛，无声的眼泪流了下来，悲伤慢慢地演变成了一种抽空后的身心疲惫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二
      越年轻的爱恋越单纯。在那个桃花盛开的三月，面对唯一密切接触的异性——金昔，清澈眼睛里满是笑意，随意的话语，却在我的心底如万朵桃花齐开般的欢喜，在柔柔的春风中，天蓝，水绿，风柔，他带给孤独的我，一种旖旎的想象，一种可心的温暖，那一刻，我莫名其妙的喜欢上金昔，日子在我们俩耳鬓相磨的欢颜中缓缓而过。
      生活，从来不会风平浪静，在我们高三下学期，因他父亲发生了一次车祸，家境贫寒的金昔不得不缀学，回家照顾受伤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弟妹妹。临走时，他送给我他最喜爱的钢笔，潮湿的掌心握了我的手，我突然明白，原来金昔也是喜欢我的。喜欢很近，爱很遥远，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。
     半年后，我和何夕一同去了省城，虽然读不同的大学，彼此倒也经常小聚，时常也会提起金昔。我和金昔唯一联系方式便是最为古老的书信，在春花秋月里想象着他略渐模糊的模样，沉醉在金昔的世界，校园的天空依旧湛蓝，白云依旧洁白，风儿吹过，我忘了感觉花儿草儿的活泼。
     大三那年，父亲突然提起了风华，我同系的一个男孩子，由于同在一个小城，也接触过几次。交谈后，还知道他的另外一个身份——父亲单位领导的外甥，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，追的紧，我像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沉默无言。但看来父亲是相当满意这门婚事。    
     漫不经心来找开出租车的金昔，穿着白衬衣的他，一见我笑了，几分惊喜，几分温暖。金昔是那么真实的呈现在我的面前，细细倾诉着他生活的点滴，我有一种想拉着他手的冲动，想要说的话很多，一时不知从何说起……美好的时光迅速地流逝，夜色降临，看着路灯下逐渐远去的金昔，我感受到他带来的快乐，却无法给予我一个方向。
   命运是不是上天早已注定？让我遇见风华，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让我没有拒绝他的爱？四年后，当我行走在空寂的房子里，才发现我的要求很简单：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，无论是为了逃离冷漠，还是为了渴望某种温暖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三
    结婚那天，我删除了手机里金昔所有的信息，包括电话号码。我天真地以为我关上了所有的门，就会告别了过去，但最终依然忘不了金昔的那一个个眼神，一张张笑颜，一句句话语，一些习惯性的肢体语言······面对俊郎的风华时，我有一种负罪感。敏感的风华大多数时间上网，我独自看着不知所云的电视节目，同一屋子的两个人相对无言。被经常来家里的何夕调笑我们俩“相敬如宾”，反倒是她与风华相谈甚欢。
    与往常一样，出差后回到家，已是万家灯火，我轻轻的打开大门，首先映入眼前的是一红一黑的两双鞋并排着，强烈的刺痛了我的双眼，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红皮鞋，上星期陪何夕逛街一起买的。走进卧室，看见两张惊慌失措的脸，我一下子觉得特别的恶心，愤怒，让浑身发软的我只想逃离，我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，又可以相信谁？
    站在观塘上，远处的灯光发出微弱的光，夜色中的小城什么都看不清楚，我无助的拿出手机，胡乱的按了一组数字，居然是金昔的号码，原来他一直都在，看着拨出去的电话，慌乱的关了手机，此时的我，又能些说什么？
    生活究竟有多少伤害？又有多少丑恶？抬头仰望，天空一片漆黑，只有脚下湖水安静而真实的存在着，我正满脑子胡思乱想着，右肩被人轻拍了几下，回头一望，居然是金昔，我意外的问，你怎么来啦？他说，往回拨打你的电话关机，打了何夕的电话，知道了一些事，想起你曾经说过，亲水可以净化心灵，所以试着找了来，你果然在。
     我一下子泪流满面，头轻轻后靠，他紧紧的抱着我，一动也不动，我感觉到他的心，砰砰的跳。我缓缓闭上眼睛…… 静止的时间过得真快！背后的金昔看了看手机说，很晚了，去哪里，我送你。    
     我们肩并肩走到附近的宾馆，金昔开了房门，站在门口低声道，我该回家了，她还在家里等着呢。我黯然关上房门，开亮了所有的灯，把空调调到最高，打开了有声音有图像的电视机······
     和风华拿离婚证是在一个月之后，回忆我和他在一起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，想一想，其实我从来没有进入妻子的角色，不由有几分内疚。和平离婚，他自愿净身出户，留给我房子和存款，我决然没有要那些钱，房子留给我已经足够。
     独自站在镜子面前，衰落的气息已悄无声息侵入我的容颜，惟有在化妆品里才找到几分女人的自信，不由心生几分哀怜。原来，婚姻就是一个消费青春的城堡，一进去我便老了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四
     再见何夕，是在超市二楼的茶餐厅门口，目光相遇，她尬尴的对我笑笑，喝杯咖啡吧？我微微点头。我们俩对坐在卡座里，听得见小勺搅动咖啡时碰撞瓷杯的声音，仿佛只是为喝咖啡而来，头顶的音响里别具意味地响起萨克斯“昨日重现”，我陡然有些意兴阑珊，淡淡与何夕说着再见，转身而去。有些昨日，过去便过去了，再也回不去。
     接下来的日子，懒洋洋的躺在床上，窝在沙发里，不得不习惯与电视为伍，在别人的故事里哭着，笑着。听着《夫妻那些事》中单身的“那依”戏言，有幸福就享受幸福，没幸福便享受自由，我半晌无语。  
     突然想念姑妈，想念姑妈的饺子，想念遥远的那个小山村，迫不及待，我立刻出发，近一小时的路程显得那么漫长，公路两边一簇簇高大的树迅速后退，快到村口，依旧是那两棵熟悉的柏树，曾经村里老年人称为“迎客松” ，而年轻人则亲昵冠以“情人树”，一左，一右，在路的两边，与我遥遥相望。    
      柏树下的瓦屋，亮起橘黄色的灯，排骨的香味，饺子的香味，炒米的香味……屋内弥漫着家的香味，姑妈颤巍巍从厨房里走出来，呆呆的望着我，随后疾步来到我身边，拿下我手里的东西，抱着我，大声喊着：招娣回来啦！我的招娣回来啦！    
      这是我的妈，我的家，屋子在树墩的熏烤下，温暖而舒适，廊下的小燕子，扑打着小翅，张着嫩黄的嘴，“唧唧，唧唧”，争先恐后抢着燕子妈妈嘴里的虫儿……